二、宋明儒学的静坐存养功夫 宋明诸大儒,多参究禅宗,做过静坐养性的功夫,不少人实有省悟。他们静坐的方法,虽远承儒门先哲,实际上主要近法佛道二教。明儒袁了凡说得好:“静坐之诀,原出于禅门,吾儒无有也”。 二程兄弟皆常静坐,程颢终日静坐如泥塑人,程颐静坐如老僧入定,弟子辈侍立,至“门外雪深尺余”。《宋元学案·伊川学案》说他“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再传弟子罗从彦,“极好静坐”,李侗主张“默坐澄心”。传至朱熹,以静坐为入学门径,教人“用半日静坐,半日读书”。[1]他本人晚年因身体欠佳,更重静坐存养,致友人信中说: 熹以目昏,不敢著力读书,闲中静坐,收敛身心,颇觉得力。[2] 陆九渊“常自洒扫林下,宴坐终日”,[3]并且“教人终日静坐以存本心,无用许多辩说劳攘”,他曾教詹阜民闭目静坐,《象山语录·詹阜民录》载詹自称: 某因此无事则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夜以继日,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楼,忽觉此心已复,澄莹中立。窃异之,遂见先生(陆九渊),先生目逆而视之曰:此理已显也。某问先生何以知之?曰:占之眸子而已。 你看他为弟子印证心法,多像一名禅师。王守仁穷格竹子之理至七日,以劳思致疾,后来在贵州龙场静坐,“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久之胸中洒洒。”[4]其门人聂双江,“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彻,万物皆备”。[5]另一弟子罗洪先在与蒋道林书中谈自己静坐的体验说; 当极静时,恍然觉吾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有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来古今,浑成一片,所谓无在而无不在。[6] 与禅师谈参禅之体验何其相似乃尔。王门另一弟子胡直静坐至六个月,“一日,心忽开悟,自无杂念,洞见天地万物皆吾心体。”[7]蒋信在道林寺静坐。“久之,并怕死与念母之心俱无,一日忽觉洞然,宇宙浑属一身,乃信明道廓然大公、无内外是如此,自身与万物平等看如此”。[8]明儒高攀龙曾在杭州舟中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倦极而睡,睡觉复坐,久之,“如电光一闪,透体通明,遂与大化融合无际,更无天人内外之隔,至此,见六合皆心”。[9]陈白沙静坐功夫甚深,《明儒学案》称他“静坐良久,然后见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曾自言:“有学于仆者,辄教之静坐”。[10]刘宗周提倡“静坐是养气工夫,可以变化气质”。[11]宋明理学家们的哲学观,显然与他们静坐中的主观体验有密切关系。 宋明儒学的静坐存养功夫,一般总结为静、敬二诀,分主静、主敬二大流。主静说肇源于周敦颐,他主要依道教内丹学宇宙论,以静极之无极为天地万物本体,从取法自然法则以立人道法则的天人合一论出发,以静为养心根本原则,这用他《太极图说》的话来讲,即“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他有诗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其所谓静,以“无欲”为要,《太极图说》自注云:“无欲故静”。《通书·圣学第二十章》谓学做圣人以“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处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薄”。意谓排除各种欲望之燥动而使精神专一,便能达到虚静,以虚静心处事测会自然正直、公道、宽厚,这样就离圣人不远了。这种静心无欲说,与禅宗的无念说亦不无瓜葛。后来理学诸家,亦多以静为养心之要,如二程教人静坐,谓“唯圣人凝然不动”。[12]张载主张“静为善之本,虚者静之本”,“始学者亦要静以入德,至成德亦只是静”。[13]以虚静为彻始彻终的修养快要。罗从彦、李侗教好学者“默坐澄心”,李侗以“虚一而静”为静坐法诀。朱熹虽以主敬为究极,也以静坐为入门之径,《语类》十二说“始学工夫,须是静坐”。他讲静坐方法最为具体,如《文集》卷五一《答黄子耕》云: 但跏趺静坐,目视鼻端,注心脐腹之中,久自温暖,则渐见功效矣。 他还有《调息箴》云: 鼻端有白,我其观之,随时随处,容与猗移。静极而嘘,如春沉鱼;动极而翕,如百虫蛰。氤氲开辟,其妙无穷。 目视鼻端、观鼻端白,皆佛教修止系缘法,意注丹田,静极而嘘、动极而翕,又出道教,没有静坐中气机发动的体验,是写不出这种东西的。明儒陈白沙、刘宗周、蔡清、朱舜水等皆主静。蔡清谓“最要静,愈静愈灵”,“心当静极天机见”。[14]朱舜水还把主静说传往日本,《朱舜水集》卷十七有赠日本友人《静观》一文说: 人之所以多误者,恒由动与燥耳。若夫一心澄澈,众梦不扰,能安能虑,自然之理也。 就连唯物主义大思想家王夫之,也倡言“静而万理俱备”。[15] 在宋儒那里,静坐与读书结合,还被作为学习方法、致知途径。张载《经学理窟·学大原》教人说:“读了又时时静坐,静坐又忽读。”《朱子语类》一一六教郭得元: 用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如此一二年,何患不进? 《语类》十一谓“读书闲暇且静坐,教他心平气定,则道理渐次分晓”。朱憙所言“道理”,主要指儒学修身之道,但他讲的这种学习方法,在今天看来实属一种瑜伽或禅定学习法,无疑有提高学习效率之效。然究其出处,实在佛教僧尼之“一禅二诵”。 宋明诸儒不但静坐调心令其平静,而且更于静中求“明心”,以“存养本心”为静坐之要,其宗旨方法,显多取法禅宗,程颢《定性书》教人说: 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索照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矣。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 这种“反鉴索照”,乃效法禅之反观内照;内外两忘,既承庄子的“坐忘”.又近禅家之“能所双忘”。李侗教诫初学: 默坐澄心,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何如。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在乎是也。[16] 体验喜怒哀乐本发以前之气象,与其说禀承《中庸》,不如说近取禅宗的究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陆九渊反对朱憙从万事万物中去一一“格物”以见天理,主张“先立大本”,强调认识本心、自存本心为全部学问之枢要,谓本心若明,真理的发现、道德的圆成可顿然实现,所谓“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17]他自称此道为“简易工夫”,不难看出,这种简易工夫,显然脱胎于禅家之顿悟,“一是即皆是”,乃《坛经》“一真一切真”之翻版。陆九渊教人明本心的方法,是参看与剥落。参看者,悬起疑念,全力贯注,以求明心,此须“激励奋迅”,全力以赴,这明明取法禅之参话头。剥落者,弃除一切心中的“垢病”——物欲杂念,《象山全集》卷二五有云: 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 这虽有取于佛教禅的对治杂念,然终不及禅宗的了妄念本空,只近于神秀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在禅师们看来犹在门外。 陆九渊后继者王阳明,也强调学者须先明心,《传习录》上有云: 然学者须先有个明的功夫,学者推患此心之未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王阳明还以“格物”为致知、明心之法。其《大学问》云: 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 所谓格物,是教人在日常为人处事中,在念头上做工夫,弃恶归正。王阳明所言恶,指不符封建伦理的“人欲”,善,指合乎三纲五常的观念。这种格物,是一种道德反省,其性质与禅宗之禅虽不同,但时时在念头上做工夫,不能说无所得于禅宗。王门泰州学派的词旨作风更近于禅,如韩贞有《答友》诗云: 直指先天一脉真,此真真处口难陈,若言默会终成垢,才识思通也落尘。不识不知登道岸,无声无意会心神。 谓本心不可言说,只可无念以默会,即默会之念亦属多余,颇似禅家之“不可说不可说”。韩贞还教人静坐观空,《韩乐吾集·勉朱平夫》谓“静坐观空空亦物,无心应物物还空”,词旨更似禅。泰州学派另一理学家王艮《语录》载:有人问王艮何求放心,王良乃呼其名,其人应,王曰:“尔心见在,更何求乎?”作略有似禅师。 宋明儒学修养功夫的“敬”字诀,提倡于二程。敬,本是伦理学用语,指一种表里一致的虔恭态度,二程解释的敬,在外表礼仪上要求“正其衣冠,普其瞻视”,“严威俨恪,在内心要求“主一”。《宋元学案·伊川学案》云: 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 主一,即专一不散,有似禅之“心一境性”。主敬派反对空心静坐,主张“静中须有物”,物指“义理”——即儒家宣扬的伦理准则,主一,即要人时时把三纲五常的伦理观念放在心上,不稍散失,这与禅之系心一境及禅宗之“保任”功夫在方法上不无关系,只是系心、保任的心境不同。程门弟子谢上蔡就把敬解释为禅门常用的“常惺惺”,《上蔡语录》卷中说“惺惺乃心不昏昧之谓,只此便是敬”。朱熹把敬的存养宗旨总结为“存天理,灭人欲”,《宋元学案·晦翁学案上》载朱嘉语云: 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常常存个敬在这里,则人欲自然来不得。 又说敬即“内无妄思,外无妄动”。[18]所谓“天理”,终归为三纲五常的伦理规范,敬的存养,须从外到内做起,以伦理规范来约束自己的言语举止,“坐如尸,立如齐,头容直,目容端,足容重,手容恭,口容匕,气容肃”,[19]身心整肃,时常摆出一幅道貌岸然的姿态,有似僧尼之恪守四威仪戒规。内心则须“常惺惺,不要放倒,觉得物欲来,便著紧,不要随他去”,时时照顾念头,不令物欲流续。这种修养,使人刻板、迂腐、紧张,不得自然。明儒高攀龙即说: 看《大学或问》,见朱子说“人道之要莫如敬”,故专用力肃恭收敛,持心方寸间,但觉气郁身拘,大不自在。 道学气、道貌岸然、假道学,在社会上成了一种讽刺之词。 宋明理学家们强调主敬存养的工夫,须在人事日用中去做,随事检点。程颐言“敬该动静”,不仅静时要敬,动时也要敬,“要于动中求静”。[20]谢上蔡强调“须在事上做工夫”。[21]朱熹说: 二先生(二程)所论敬字,须该贯动静看。方其无事而存主不懈者,固敬也;及其酬酢不乱者,亦敬也。[22] 王阳明进一步提倡“事上磨炼’,自称“吾讲学正在政务倥偬之中,岂必聚徒而后为讲学耶”?[23]以至讲“知行合一”。这种动用中存养、事务上磨炼,虽源出达摩禅之“行入”,但理学家们出于世俗立场,为居官从政的事务所限,所以更为强调不离俗事而存养本心。这种理论,也并非禅宗所或缺,《坛经》偈即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总的看来,宋明儒学的静坐存养之道,虽多取法禅宗、道教,但脚跟不离先秦儒学的世俗伦理立场,其所谓的存养本心、主静主敬的功夫,实质上是一种道德反省、道德自律,与禅宗旨在超出世间而得解脱自在的法门颇有不同。其修养之学虽有其独特之长,但只限于伦理本体瑜伽,而且带有强烈的封建性,时代的局限性较大,因而适应性也较小,在方法之多样、禅法之系统精深上,都不堪与佛教禅学相侔。 摘自:?佛教禅学与东方文明? 第四章佛教禅学与东方文化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陈兵,年生于甘肃武山。兰州大学中文系卒业后在新疆劳动、工作10年。年开始研习佛法。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宗教系。现任四川大学宗教学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大学佛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特邀研究员、四川省文史馆馆员、成都市第12届政协常委。指导佛教专业的博士、博后、硕士生70余名。 研究范围涵盖汉传、藏传、南传三系佛教及道教,主要长于佛教思想、佛教禅定学、佛教心理学、中国近现代佛教、道教炼养学、宋元明清道教,著有《佛教禅学与东方文明》、《生与死》、《佛陀的智慧》、《新编佛教词典》、《道教之道》、《道教气功百问》、《佛教心理学》、《二十世纪中国佛教》(合著)、《中国道教史》(合著)、《道藏提要》(合著)等,发表有关论文百余篇,著述达六百余万言。 [1]《朱子语类》卷十六。 [2]《朱文公全集》卷四十六《答潘叔昌》。 [3]《象山全集》卷三十六。 [4]《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二。 [5]《明儒学案·聂双江传》。 [6]《明儒学案·江右王门学案》。 [7]《明儒学案·江右王门学案》。 [8]《明儒学案·楚中王门学案》。 [9]《明儒学案》卷五十八,《东林学案》。 [10]《白沙集·复赵提学佥宪》。 [11]《明儒学案·蕺山学案》。 [12]《二程粹言》卷二。 [13]《张载集·经学理窟·学大原下》。 [14]《明儒学案·诸儒学案上》。 [15]《张子正蒙注·太和篇》。 [16]《宋元学案·豫章学案》。 [17]《象山全集》卷三十四。 [18]《朱子语类辑略》卷二。 [19]《朱子语类辑略》卷二。 [20]《宋元学案·伊川学案上》。 [21]《宋元学案》卷二十四。 [22]《宋元学案·晦翁学案下》。 [23]《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四。 心一禅个人ngyi 北京白癜风治的好的医院北京白癜风治疗医院哪家效果好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vastboat.com/qgyy/12577.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