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辨乎,其无辨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庄子《齐物论》 神气智慧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岂不是说空话吗!“大知閑閑,小知閒閒”。那个閑,好像是台南盐场的盐,后面的閒,好像是化学的盐(众笑)。前面这个閑,門字里头一个栏杆,是拦阻的;下面这个閒,門字里头一个月亮,悠閒的閒。这两个字严格讲起来是有差别的。后来虽是通用,但是原始中国文字,这两个字并不通用。 因为古人盖房子没有门的,等于原始的房子盖起来,像碉堡一样,下面开门,下一层养牛养猪,上一层住人。这个情况到西南、西北边疆就看到了。西南边疆还保持这个形态多一点。落后地区文化没有开发的地方,晚上牛羊一进来后,总用个木头的架子挡住大门,所以门字里一个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头上那个角一样;现在叫木马,拿木马来挡就挡住了。所以閑者,有防止的意思。 下面一个閒呢?晚饭吃完了没有事情,在门里坐着,看看月亮。门缝里头,月亮照进来,悠哉游哉,这个当然是很清閒的閒。所以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不同,上面这个閑是防閑之閑,下面这个閒是清閒之閒。庄子这个时候,用这两个字是有道理的,不是乱用的。 “大知閑閑”,真有大智慧的人,他是有范围的,有道德的标准。换句话说,閑閑是形容思想条理清楚;真智慧什么都搞得清楚,界线划分,穷本溯源,样样都搞得清楚。“小知閒閒”,小聪明的人,閒閒,玩小聪明,懂了一点点,自己以为了不起。那到底是有限公司,不行的,那是小智。 “大言炎炎”,说大话的人发言,这个“炎炎”,不要当作发炎的意思看。炎者,炎光也,火烧得很大,光明很大,所以也是炎光。说的大话大道理,等于放光动地。“小言詹詹”,小道理詹詹,看起来好像有所建立,但并不究竟。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寐是睡觉,许多老年人睡不着,中国医学养生的道理,老年人睡不着是因为火水不相济。火水为什么不相济?因为心肾不交。心火,那个思想情绪的火,不能沉下来,肾水不能上升。肾水就是荷尔蒙,以及维生素等,不够的话,肾水不能上升,造成心肾不交,就睡不着了。 养生之道先要培养脾胃,把心神凝定,自然就睡着了。所以老年人爱睡觉的,是长寿之相。火水不相济,就是心肾不能交,在理论上讲是魂魄分开了。魂是灵魂,就是思想意志。魄是生理上的,包括气啊!血啊!肌肉啊!荷尔蒙啊!营养啊!维生素啊!蛋白质等加起来,叫做魄。 有些人身体衰老了,变成骷髅形状,看到人哼哼啊啊,那是魂跟魄分开了。年轻的时候,魂魄两个是在一起的。所以中国人讲生命的道理,认为睡着时,魂没有离开身体,还在身上,归到某部分。魂归到后脑就做梦,魂到了前脑就醒了,如果藏在心肌之间,就睡得很安详;魂一旦离开了身体,那就是做大梦了。中国古代的说法,认为人做梦的时候,从自己头顶上就出去了。 所谓“魂交”,是魂跟气交。气就是魄,所以我们叫气魄。“其寐也魂交”,真正睡着了,神气两相交,所以第二天精神饱满;没有睡好的话,神气没有交媾,那样就不行了。“其觉也形开”,睡醒了像花一样,神跟气都充沛了,因为他两个相交了一夜。睡够了,咚,起来,充满了气与神,花一样张开了。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前两句讲智慧的境界,知识的境界;中两句讲说话的境界;后两句讲睡着了及醒了的境界;这六句话好像不相干,现在说明你就懂了。六句话其实都相关的,神气充足的人智慧就高,精神充沛有大智,不充沛只有小智。神气充足的人,就是大言,不充足的人小言。这都是由神与气两个东西来的。所以思想用过度,写文章多了,魂跟魄不相交就睡不着了。如果多炼气,养气,气充足了一定就会睡着。气把那个魂吸收回来,人就睡着了。下面形容一个人思想用多了,用心过度魂魄分开了。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 这是形容心理状况,它说普通一个人,不懂神气相交的道理,所以睡醒后,一接触到外界的环境“为构”,就整天用心思,勾心斗角。“日以心斗”,一天到晚,自己的心里在斗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斗到什么程度呢?庄子形容得很妙,形容人都在欺骗自己。“缦者”,好像把东西密封起来,外表涂上油漆,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坐在那里越想越得意,我准备今天到股票市场,买它一千块钱,三天以后涨成三万,自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窖者”,赚了钱怎么办?唉呀!放在银行靠不住,还是放在某一个公司,四分利息。嘿!靠不住,还是放在保险柜……心中不停地在打主意。“密者”,有时候自己想得笑一笑,你问他笑什么?嗳……没有什么,他在那里保密。缦、窖、密者,庄子一句话“日以心斗”,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闹斗争。 惶恐可怜的人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人生一天到晚有一个恐惧、害怕的境界。佛学上也用过“恐怖”这个名词,《心经》上面提的就是这个东西。一个人活着每天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钱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没有事情做,恐怖没饭吃了,一天到晚伤脑筋。庄子这么一形容,活着没有一天是痛快的。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开始一念之间一动的时候,像手指按开关一样。这个机关,在某一个小问题上稍稍一动,就引起了大烦恼,接着就变成了一大堆的是非利害。如果开关不向外呢?“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留在里头的如“诅盟”,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自己在骂架、打架、打官司。 “守胜之谓也”,守胜是个什么呢?道家解释为“厌(音掩〉胜”。譬如今天运气不好,到民权东路恩主公关帝庙去,买两根香蕉几根香几个馒头,去拜拜,也属于厌胜。或者叫人画一道符放在家里,或者去哪个地方点个灯呀!乡下庙子里很多。乡下人到成都路那个城隍庙,经常搞这个事,包一包香灰回去,那都叫厌胜。厌胜的道理是要求把坏的一面去掉,一天到晚总想人生得到真正的胜利,想达到成功的目的。 “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人的一生就在这个心理状况中过日子,好可怜啊!不晓得这种情况都是自杀的玩意,促成自己早死,像秋天冬天一样,万物凋零得很快。我们的生命本来是很长的,为什么凋谢得像秋天的落叶那么快?像冬天一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就是因为自己内斗而造成的生命消耗。等到生命消耗得差不多时,人也老了。 “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消耗掉的,及失去的东西,不可能再恢复。“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魂魄精神都没有了,所以对这个世界万事都很讨厌,灰心到了极点,嘴巴也封起来了,问他什么都懒得回答,摇摇头,没有兴趣了。 “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快要死的那个心,一点阳气都没有。这一段,庄子形容人如何消耗自己的神与气,到达了那可怜的境界。 心态情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 这几个名词,四字一句,就是所谓春秋战国南方文章的做法,也可以说是道家文章的做法。《老子》《庄子》以及后来《楚辞》、《离骚》,都是这个做法。我们再三提起大家注意,这与齐鲁文学孔孟的文章,有很大的不同。这一句话提到四个要点,就是开头的喜、怒、哀、乐,很值得我们研究。中国儒家的一本书《中庸》,上面也提到这四个字。后世都在这四个字上做学问,讲哲学的道理,讲心理的状态,“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我讲《中庸》的时候,你们也听过,《中庸》这个中,不是中央的中,应该照北方话念“仲”才对。就是中奖了,打中了的念法。如果把《中庸》一定解释为中央的中,也可以;实际上,“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音仲〉”才算对。 在子思写《中庸》的时候,也正是庄子的前后时期,相差不会太远。在这几十年当中,由春秋到战国,哲学思想走入了科学范围,就是要求实证。为了追求实际,产生了一种修养的方法,结果也就产生了后世的道家。 可是,《中庸》所讲的喜怒哀乐,后世把它解释为心态,用现在的新名词来说,就是心理的思想形态,意识形态。这种千古以来的解释,是有些问题的,因为喜怒哀乐不是心态,而是情态;是由人的情绪所发的,而心态是不属于喜怒哀乐的。 《礼记》上提到的是七情六欲,七情就是喜、怒、哀、乐、爱、恶、欲;六欲则是后世所加的,但是《中庸》与《庄子》,只有前四个字,下面三个没有,因为爱、恶、欲这三个所包括的,纯粹属于心态。这也就说明了喜、怒、哀、乐是属于情态的范围,是情绪的作用。 什么又叫情绪呢?情绪有许多是生理影响的,换句话说,就是气的作用。譬如喜,很高兴;怒,发脾气;哀,心里难过的时候,看什么都想掉眼泪,很悲伤;乐,高兴起来时,快乐得很。这四种状况,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虽然我们认为不要轻易发脾气,也不要傻乎乎的笑,但是自己情绪的变化,连带产生的关系和气的作用,理性是禁止不了的,因为它是自然发出来的。 所以《中庸》上的喜怒哀乐,如果完全把它当成心态来讲,我们对《中庸》的了解就有错误。事实上,这一点同《庄子》这里正相符合。《庄子》这里喜怒哀乐是讲情态,这四个典型,我们每天经常都会表现出来的。 “虑”是思虑、思想;“叹”是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所以由虑而到叹;再由心理的变化进而到了“慹”,就是佛学所讲的执著,抓得很紧。由于内在的执著,而表现于外的形态,就是“姚佚启态”。“姚”就是放任,也就是我们现在讲的浪漫,开放,随便;“佚”就是懒惰;“启态”就是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这十二个字,描写人的姿态。如果一个很好的艺术家,就可以画几十幅画面,由心态及情绪的变化,表达到外面各式形态。脸上的喜怒哀乐,身体四肢的动作,各个不同。这种由心理变化而形成为生理身体活动状况之间,有一个东西,书上没有讲,大家都不要被它瞒过去了,它只有六个字“乐出虚,蒸成菌”。 有时看庄子的文章,虽说汪洋惝恍,气势如银瓶泻水,很难抓住它的中心,但实际上,它的逻辑非常严谨。“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下面,接着又起个高潮,描写心态与生活状态。他说出一个原理,“乐出虚,蒸成菌”,两个相反的作用。乐出虚的乐字,后世读法有两种,可以读成乐(岳),音乐的乐;可以读成乐(勒),快乐的乐。乐出虚是个物理的状态,是接着前面吹万来的。 前面描写大风起来,碰到物理的现象,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凹,就发出来呜……嘘……各种声音。音乐的声音,也需要个乐器才能发出来,乐器是空的,也就是虚的。尤其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灵也要很清虚空灵,没有杂念,然后才能发出优美的音乐声。这就是乐出虚的道理,是一种观念。历代解释庄子的,大部分是从这一方面来解释的。 道家的解释则不同,认为是乐(勒)出虚,一个人心理太高兴的时候,气散了虚了;高兴到极点,或悲哀到极点,都可以造成人的死亡。这两种说法都成立,重点在于不管是乐(岳)出虚,或者是乐(勒)出虚,只要人的心理同生理作用,向外发展得越厉害,就越空虚。尤其是高兴,越高兴气越虚,心境也越虚;如果向内收缩,闷在里头,则“蒸成菌”。一阵大雨过后,阴暗潮湿的地方,香菇细菌最容易生长。譬如我们大家喜欢吃白木耳,培养白木耳的地方,必须闷得又热又湿,一天到晚都是潮湿不透风,才能培养成功,这就是蒸成菌的道理。 这两句话,为什么夹在情态同心态的变化中间呢?因为心理的作用,使生理产生了变化。我们郁闷的心境久了以后,生理上容易产生许多的病。这两句话,道家很重视,认为是修道的要点,所以修道的人要念头清净,要空,就是因为乐出虚之故。这个空的情境,使人容易进入那个清虚的状况,容易接近形而上道。如果一天到晚有所为,有一个东西在心中转来转去,慢慢的真会变成一个东西。“乐出虚”这一句话,是讲由“有”变成“空”,也就是心能转物的说明。“蒸成菌”这一句话,是以物理的状况说明,由“空”可以产生“有”。 生命存在与意识流注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 他说我们这个生命,就是由空变成有。譬如我们很高兴的时候,高兴到极点,乐极必生悲。高兴笑过了头,不是肚子笑痛,就是眼泪笑出来。说不定笑弯了跌一跤,跌伤了还要去缝两针。心理状态也是如此,所以每当一个情态心理达到极端时,会产生另外一个现象。我们的心理与生理,互相变化,昼夜相代。一个大运动后,疲劳过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了动能。但是休息久了又受不了,必须要起来活动,一切心态和生理状况,就这样的昼夜彼此互相替代。这个“代”字,等于彼此互相交流。 “而莫知其所萌”,可是我们人很可怜,自己找不出来心理变化作主的是谁,什么使我起了思想?什么使我身体衰老?什么使我有生命?这一切是怎么样萌芽的?自己永远找不出它的来源。 “已乎,已乎!”他说算了吧,算了吧!找不出来嘛!真可怜,算了吧!“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既然找不出生命的来源,也不知道早晨醒来第一个思想怎么来的,一天活到晚,更找不出来主宰思想、运动、作用的是什么,只好把昼夜活着的既有现象,当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了。这是庄子所说的。 “非彼无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没有我。“非我无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东西,“是亦近矣”,这样差不多吧!这讲的什么话呢?如果翻成白话,只能这样翻。这三句话像是男女讲恋爱写情书用的。庄子到底讲些什么? 庄子告诉我们心物两者是一个作用。彼就是物,我们现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体;非彼,没有他(身体〉,显不出我的作用。我又是什么?人虽然有个形体活着,如果没有“我”这个灵魂在身体内,则这个身体只是肉架子,一点用都没有。“非我就无所取”,你能够这样去了解的话,“是亦近矣”,就差不多了。 如果在宗教哲学立场来比较说明,“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几句就是佛学所讲的:生命的存在是意识的流注,意识流注就是我们的意识、思想,像河流一样的不停地流。从早晨醒来第一个念头,就像河水里那个浪花,东跳西跳,不晓得跳到哪里去了。外表看起来,永远有个我存在这里;实际上,这个我是假的,我们的思想情绪,不过是意识流注而已。那个真的我,却找不到。 但是这个意识的流注,也必须要借着物理才行;没有生理和物理,是不能表现出来的。除了人的生命不停地流注外,宇宙的生命,也是意识的流注,而形成了万象。有关这一点,庄子在后面说得很多,我们在这里仅略作了解。至于他所提到的“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就是后世禅门临济宗的宾主之说。用西方哲学观点来说,宾主就是主观与客观。主观跟客观是相对的,没有我的主观,也就无所谓客观的环境。他说,你能这样去了解就差不多了;还不是完全对,只是差不多而已。 “而不知其所为使。”他说为什么说差不多呢?到底是哪里还差一点呢?因为你并没有找出来生命的主宰,因为你不知道“其所为使”,能够使我们思想的,能够使我们身体有感觉的,拨动机关,指挥你动的那个是什么。所以只能说差不多。 主宰是谁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妄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假定有人说,这个生命里头有个主宰,就是宗教家所说的上帝、神、菩萨,这种说法,我们是不敢随便冒昧相信的。我们如果求求上帝菩萨,把我们的感情停止一个钟头,让我们轻松一下,他一定不会答应,还是照样机关开动,使我们停止不了。所以说,上帝、神、菩萨不是这个主宰。 既然不是上帝,那么这个作主的究竟是谁?是我自己吗?我又是个什么东西?所以说,“而不知其所为使”。开始指示我来的那个是什么?就是生命怎么开始的,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若说有一个作主宰的,我们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眹是找不到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的我来。眹也代表我,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在什么地方。 “可行己信”,你说找不出生命的真正主宰,而主宰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只有在我们每天生活中,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己信”,好像觉得我是在动啊!这个东西好像就是我。“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他的形状。真主宰找不到,灵魂又是个什么样子?心是个什么样子?心不是心脏啊!心脏换一个还可以活。如说是脑,现在的科学进步,脑部动一下手术还是可以思想,可见也不是脑,这个主宰是不见其形的。 “有情而无形”,人的生命真奇怪,我们很爱自己这个身体,我们最有感情的是对这个身体。譬如说,我们对父母的爱也好,男女之爱也好,嘴里说我爱你,都靠不住,我还是爱我自己最重要。可是真正是爱我自己吗?又不一定!医生告诉你这一块要拿掉,你才可以活下去,那就不要好了,把这一块割掉算了,自己也不爱了。究竟爱的是什么?还找不出来,所以说,虽然是有情但是无形。 “百骸”,他讲这个身体百骸,是很多的骨头凑拢来的。“九窍”,人身上有九个洞,两个鼻孔、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嘴巴,七个在头部,身体下面两个,一共九窍。“六藏”,身体子里头有五脏:心、肝、脾、肺、肾;六腑:大小肠、胃、胆、膀胱、三焦。“骸而存焉”,把这些东西合起来,变成一个机器叫做人。庄子这个说法,与以后传来的佛学说法一样。佛经上说,人体是三十六样东西凑找来的,分成三类,外相十二:发、毛、爪、齿、眵、泪、涎、唾、屎、溺、垢、汗。身器十二:皮、肤、血、肉、筋、脉、骨、髓、肪、膏、脑、膜。内含十二:肝、胆、肠、胃、脾、肾、心、肺、生脏---大肠、熟脏---小肠、赤痰、白痰。 “吾谁与为亲?”刚才说过,哪一样是自己最亲爱的?如说是眼睛,那好吧,把你耳朵割掉,你绝不干。现在大家坐在椅子上,听课乱想,两只脚坐在这里没有用,叫你们拿掉,你们也不干。这个时候我在讲,最重要的是嘴巴,没有嘴巴讲不出来了,但是你叫我把耳朵拿掉,我也不干。究竟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 “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或者是说,你这个生命存在的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自己都很喜欢。“皆说之乎?”这个“说”字,同“悦”是一样的。“其有私焉?”或者说,特别爱眼睛?特别爱嘴巴?我们自己想想,“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如是,像这样仔细研究下来,没有一样喜欢,也样样喜欢,因为那都是属于我的,是我的生命。这等于一个皇帝,万臣子民都属于他的,都是他的孩子眷属。 换句话说,这个身体是生命存在暂时之所属,等于房子及财产的产权是属于我的,但是他毕竟非我之所有,生命结束了,它也就不属于我了。所以说这个身体,生命的存在,“如是皆有为臣妾乎?”或者说,“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这个形容得很妙,这一句话就是政治原理。一个领导万民的人,下面都是他的臣子、臣妾、子民。理论上讲,这些子民个个都很可爱,但是他们彼此之间,“不足以相治乎?”彼此都不服气,彼此都不友爱。当我们用手去拿东西,脚走不动的时候,那个脚就很讨厌手。当我们犯了罪,被拉去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就很讨厌头脑,犯罪的是你呀!怎么害得我挨打呢?所以这个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也,他们彼此都不和爱,这就说明了生命的不平衡。今天头痛,明天又牙齿痛,刚刚把头痛治好,又拉肚子了,把拉肚子治好了,又便秘了,彼此互相不能统治,不相称。 “其递相为君臣乎?”这是说身体的内部互相作主,是民主的。今天你当主席,我听你的,明天我当主席,你听我的。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其他都不要管事。弹琴的时候,指头在当主席,其他不能管事,所以“递相为君臣”,为宾主。 说了半天,我们看了《庄子》这一段,好像看《楞严经》的上半部一样,都是在找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找了半天,身体上都不是。“其有真君存焉?”找找你的身体,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东西存在?“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庄子同禅宗一样,处处是话头,讲到某一个地方,给你一个问题,他不给答案。他有没有答案?好像又有答案。 迷悟不二 他接着又说,你找找看,在我们这个生命存在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你找找看。“如求得其情与不得”,假定你找出来了,好像找到了,有一点影子,或者是找不出来生命的主宰,“无益损乎其真”;他说都没有关系,找到了,对现有生命不会多出来什么;找不到,对现有生命也少不了什么,还是照旧活下去。对于那个真正生命主宰来说,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它,对它都没有损益。 这几句话,等于后世禅宗所讲的迷悟不二。开悟了与不开悟一样,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样的,迷悟不二,不二是没有两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真宰是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死也不生,永远就是这样。不管你懂不懂得它,它仍是一样。我们听了庄子这话很安慰,可是上当了;既然迷悟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掉也一样嘛!找这个真宰干什么?为什么又想要懂得它呢?这些理由在什么地方? 下面告诉你,如果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一有了父母给我们这个身体,有了这个生命,你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是活着在等死。你一百岁死,不过等了一百年,八十岁死是等了八十年。你没有死,活着在干什么?活着在等死!“不亡以待尽”。这是庄子的话,对与不对,我不知道,也许你知道。 刚才我们讲到,庄子在述说生命存在的心理生理关系,他说一句重要的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接着他说: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这段他说,我们现在这个生命,看起来是存在,实际上,说白一点就是活着在等死。如果不这样讲,就是佛学讲的“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生命像水流一样,不断地连接起来。佛学这个名称,在唯识学里头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的“不亡以待尽”那么露骨。如果我们这一句话看通了,活得会有点伤感。但是下面他又讲了一个现象,我们这个生命活着,“与物相刃相靡”。与外界的万有,与物质世界的一切,彼此像一把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也互相在侵害。在侵害的当中,彼此又觉得很享受,所以相刃相靡。 这个道理,中国文化的阴阳家认为,是生克变化,相生相克,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讲,“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道者盗也,就是说,所谓修道的人就是盗,就是小偷、土匪。打坐练工夫呀,练气功呀,练太极拳呀,炼丹呀,都是把天地的精华偷过来,由父母帮忙,再加上一个我,三个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华,才有了我们现在的生命。我们觉得现在是存在吗?他说与万物相刃,像一把刀一样,彼此对杀争斗。表面上看起来相靡,互相很好,实际上,我们这个生命,“其行尽如驰”,“行尽”一天天向前走,走向那个尽头;“如驰”像马跑一样的快。你想把生命停留在年轻阶段不向前跑,做不到。生命永远像马一样在跑,“而莫之能止”,停止不了,没有办法把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不亦悲乎!”多可悲哪!这是从消极的方面看。不过你不要听他骗,他并没有把人生看得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这一段,把人生都描写完了,一辈子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役役”做别人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做自己身体的奴隶。我们一天三餐下厨房,做的牛排、面包、饭啊,劳苦得要命,就是为这个身体。一下肚子饱了,一下又饿了,然后也为别人做奴隶,为儿女为孙子,终身都在服役。成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啊,一无所成的跑掉了。所以《易经》坤卦有一句话,“无成有终”。没有成功,一生看不到成功,但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总算儿女讲起来,当年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怎么样,总算有一点结果。那么,《易经》还算讲好的一面,虽然没有成功,而有结果的。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给你拉开了,“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苶然,这个苶是形容。苶然,就是这样的。“疲役”,为生命疲劳到极点,这一辈子做奴役都在疲劳状态。“而不知其所归”,结果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来一句,可不悲乎,这里又来一句,可不哀邪。这个令人听得双泪直下,生命的价值,被他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这个还不算数。 “人谓之不死,奚益!”假定人修道修到了长生不死,又有什么用处呢?多活一万年,不过多等了一万年,不亡以待尽。多活一千万年,不过多等一千万年。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所以,“人谓之不死,奚益”,一个人活到长命百岁万岁,活着有什么用呢! “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他说,你活了一百岁的时候啊,那个心情同小孩的心情完全两样。我们明天的心情同今天的心情,也都两样。所以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这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我就讲,老了就是不行,做事心有余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时愈烦的事情愈有兴趣,格老子,非撞他一下不可,老了撞不动了,就不行了。就是庄子说的“其形化”,形体变化,“其心与之然”,你心理随着体能的影响也变化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跳舞听歌,绝对不是你十九岁听歌跳舞那样;十九岁听歌跳舞啊,管他唱得好不好,反正那么唱跳就对了。老了就不同,中年又不同,今天同明天又不同。所以“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所以,你活长了又有什么用呢?长生不老,修个神仙,又值得几毛钱?这是真正的大悲哀。接着就讲: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那么谈起来人太悲哀了。下面这一段就是禅宗讲的“转语”,庄子讲到这里,自己就转了。他说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或者是说,只有我自己没有明白,没有悟道,是茫茫然莫名其妙的。“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中也有人找到生命的本来,并不茫茫然的吗?这样的人才活得有意义啊!因为他找到了生命的真谛。 谁找到了生命的真谛呢?这等于禅宗的一个话头,你去参吧!下面他话头又转了说,有些人认为自己开悟了、找到了,有些人认为懂得真理了;世界上所谓宗教、哲学,各有不同,下面是庄子的批评。 谁是谁非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 一个人如果跟着自己的心理状态,成立了一个观念,各有立场,各有主观,“而师之”,认为自己这个是对的,是最高明的,然后用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譬如每个宗教,每一个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各自的理论。乃至于佛法,小乘、大乘,各宗各派,都有各自解释的方法。这些理论都是“随其成心而师之”,是把自己的心理,构成了一个心理情态。拿现在新的哲学观念,就是构成了自家意识思想的形态,再拿自己这个意识形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认为这样是了不起的真理,认为自己就是大师的话,“谁独旦无师乎?”哪个人心里没有一个老师啊!所以,都看不起别人,因为都自认有高明之处!而且我的高明不传给你呀。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一套真理,有一套理论,认为自己都很高明,悟道了。这一种心理状况,“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他的这个道理啊,不需要另外拿一个逻辑或思辨的方法,来研究替代。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心理作用,“而心自取者”。这是观点上面的自取,构成了一套理论,构成了一套哲学。下面一句话,整个的分数给你打零分。“愚者与有焉”,愈笨的人,愈认为自己的理论高明,愈认为自己对。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未成乎心”,假使一个人,心里没有一个主观的观念,没有成心“而有是非”,借用西方哲学的观念,绝对客观地看一切的事物,看一切的现象,庄子就说了一句名言,“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假定当时庄子这篇文章在楚国写的,在湖北、河南之间,要到南方越国浙江去,就是说,今天动身到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说从前就来到了。这个讲的是什么话?换句话说,就是你今天去美国,刚刚到了美国下了飞机,人家问你几时来的?你却说我没有动过呀,我从前就来到这里,就是这个话。你说庄子这个说法通不通?“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我一万年前就在这里,没有动过。 后来佛家有位了不起的人物,僧肇法师,是鸠摩罗什法师的弟子,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分量最为重要。其中有一篇很权威的论著,叫做《物不迁论》,说明宇宙万有没有迁动。其中的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是大台风的名称,那个风转起来,把山都吹垮了,所以叫旋岚风。“偃岳”,大风来,把阿里山啊,五岳都吹倒了;好像大地震来的时候,把地球都震垮了。僧肇法师说,这个时候,都常静没有动过。 “江河竞注而不流”,他说那个流水,长江黄河的水,昼夜长流,如果你懂了,悟到了物理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的话,这个水没有流动。这篇文章说物不迁,中间的重点也提到,“今日适越而昔至也”的理由和发挥。 后来到了明朝,禅宗憨山大师,他在山上住茅棚好几年。他悟道了,是什么时候悟的呢?有一天打坐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江河竞注而不流”,哈,开悟了!禅宗的悟很难懂啦!古人读书都是背的,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这些名文,背得很熟,因此在那个时候一启发,开悟了。 “今日适越而昔至也”,现在拿新的物理观念,不作哲学的观念解释,譬如我们今天晚上十点零一分,在台北车站买一张票到高雄,或者快车五个钟头,慢车七个钟头,明天到了高雄。我们可以说,昨夜十点钟上车,今晨到了高雄,可是我们没有动过,还在台北。因为我们在台北上了车,火车在开动,但这个地球在转,在动,转了半天,还是转到原来的地方了,所以没有动过,一切都没有动。我们在地平面上看火车开到了高雄,实际上,地球转得很快,还是在台北那个地位,你永远没有动过。用科学的道理,我们大概可以了解,但他现在提出来“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却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对?哪个不对?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己认为这样对,就是对,都叫做师心自用。有许多同学写报告,写日记给我,写成“私心自用”,写错了,应该是这个“师”。 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的存在呢?这又是一个逻辑观念。也可以说有个是非。这个是非像什么呢?就像你今天开始动,到美国去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是今天动,过去已经到了。这就是说,一切的是非,都是因为空间时间观念而产生的。这是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情感与思想,而产生的是非观念。至于形而上那个真正的真理,那个是非,就是万象都在动,它始终没有动过。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是非。那个是非是泯除了是非而称做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个是哲学最高的观点了。因此后面就讲: 真正的是非 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你懂了这个道理,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除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就是主要的“因果不灭论”。一般那个是非存在,是形而下的是非,不是真正的是非,形而下的是非靠不住,是师心自用的。形而上绝对的那个真理,泯除形而下的是非之外,别有是非;叫做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做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他说“是以”,就是所以,“无有为有”,在那个形而上的本体上,真理方面没有东西,了不可得,就是《逍遥游》的无何有之乡,也就是《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所讲“亡我”;这个时候,无有是空的。但是真的是空吗?宇宙万有怎么来的?真空生的,从真空里头来的,无有变成有,是无中生有。这个宇宙是这样来的,生命也是这样来的。但这不是唯物论那个思想“无有”,那个“无有”是断见。“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呢?我告诉你,就像智慧最高的大禹王那样,他都不能了解。 为什么这里“有神禹”呀?在我们中国的文化史上,大禹王是位大科学家,他的科学是神化,神人的科学。这要研究上古神话史了。大禹王把洪水治下去,历史记载,只晓得九年治好。我们曾提过在道家上占保留的资料,认为大禹王有神通,有各种各样的法术,所以中国上古文化,称大禹王为神禹。他有无比的神通,智慧之高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庄子提出来,纵然有大禹王那样的智慧,那样的神通,他都不能了解真空变成妙有,“吾独且奈何哉!”那么叫我们一般人有什么办法懂呢! 这一段引出来什么呢?现在还是庄子文章的波浪、过程,后面有个主题,还摆在那里,那个目标还在前面,并没有搞乱了。等于说,一个主题中间譬喻了长的,譬喻了短的,由天上譬喻到地下,在那里转圈子,可是没有转乱了。我们自己却转乱了,看到他的文章,好像没有逻辑,其实非常有逻辑。他现在讲人世间的智慧,因为了解形而上本体的道,都不透彻,以致产生世界上各家的学说,辩论那个是非。现在接着辩论形而上的学理,所产生各家的是非。 言语是什么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注意啊!怎么说“言非吹”呢?如果翻成是我们讲话不是吹牛,那就不对了。庄子的名词,“吹万不同”,有各种的声音吹出来,实际上庄子开头就在骂人,骂春秋战国以来各家的学说,百家争鸣,都是只懂了一点道理;懂大一点的吹大一点,懂小一点的吹小一点,都在吹,都是吹万不同。同我现在一样,也坐在这里吹;诸位听了,心里也在吹。不过我是吹出来,大家是在心里慢慢吹,吹小声一点,自己听得见。但言语不是吹,不是像大风吹到洞里发出音声一样,言语不是音声。“言者有言”,这个话怎么翻译呢?我们把古书翻成白话,意思就是告诉你,言语的本身,并不是像物理那样只发出音声,因为言语后面有个语意。所以现在世界上,有一门新学问叫“语意学”。言语的本身,每一个音声,都有它包含的内意。因此说言者有言,非吹也,不是那个大风吹声音,乱叫的。 “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每个人所发出来的言语,绝对有一个确定性;但是,每一句话说出来,真有一个逻辑不能变的真理吗?他说,不一定。所以人一天到晚吃饱了饭,无事可做,辩论的事情就多了。你看人讲是非的时候,各说一套理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都没有确定的道理。现在他提出来,语意学的哲学论点。 “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他又推翻了前面讲言语的本身不是吹的说法喔!因为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它的语意的真实性存在。跟着又说,“果有言邪?”怎么说呢?真的吗?每一句话,都有它语意真实性存在吗?不一定!“其未尝有言邪?”因为每一句话所代表的真实性,说了就说了,都靠不住的。因为言语的本身是个空洞的东西,说过了就没有了,这个里头有个道理的。 “其以为异于鷇音”,我们人呢,尤其是搞逻辑的学者们,自己认为讲出来的这个理论是真理,是绝对的真理。庄子说啊,他听起来像真理,但与蛋壳里鸟叫的声音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两样。 “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道理,他说你懂不懂?你再来辩论一下,用逻辑来推理一下,还能够再产生一个逻辑吗?或者说,此言语存在的真实性,这个逻辑是到此为止呢?或是最高的真理呢?他岔进来这一段。所以研究《庄子》,没有办法用各家的注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够,学问不够。我认为只有拿后代的佛学来解释,比较容易明白,但是对佛学要真正的了解才行。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等于佛学所讲“旋陀罗尼”,就是总持法门。言语音声是个总持法门。佛学名词叫旋陀罗尼,一切咒语都叫旋陀罗尼,所以咒语不能解释。譬如说嗡啊嗡啊嗡啊,念去就是了,娑哈怎么哈去都可以。这个旋陀罗尼是什么道理呢?等于我们中国人看到人时,“嗨!”你就笑了,这个嗨我不一定是叫你啊!可是“嗨”一声,你就懂了,这就是旋陀罗尼。这个音声发出来没有意义,但都懂了。譬如我们对动物有一种音声,一发出来它就懂了,也是旋陀罗尼。音声有它的作用,所以言非吹也。但是这个声音究竟吗?等于一般学密宗的,把念一个咒子当成不得了啦,以为这个‘咒子就是佛法了,这个咒是不传之密。但是佛在因明上告诉你,声是无常。唉!完了,这个咒子又统统推翻了,旋陀罗尼统统都旋开了。庄子也提到声是无常。 “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了解了《庄子》,就了解了声是无常,前面了解了旋陀罗尼,最后又推翻了,声是无常,一切声音说过了就过去,不存在。那么他说这一段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文字言语,只是指导你了解形而上道的,你不可以执著文字言语;如果执著了文字言语,你就糟了。所以他下面说: 道与言语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先提出这两个原则,前提是道无所不在,“恶乎隐”,没有哪个地方是遮起来的,实际上道是普遍存在的,应该任何人都了解,真理是永远不变的,你拿到也是真理,我拿到也是真理。“道恶乎隐”,因为它是天下之公道,没有秘密。为什么世界上的人会说,我这个是正道,他那个是邪道;这个是真道,那个是外道、歪道;为什么有这些是非出来呢?“言恶乎隐而有是非!”他又说,言语说出来,本来就是要你懂嘛,可是人类很可怜,不管中文、日文、英文,哪一种文字语言,都没有办法表达人类的思想,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有误会。如果我说,你长得真漂亮,你误会了就会生气,心想这个家伙耻笑我;有时候很亲切的故意骂一句,这个家伙真可恶,可是他听不懂,气得非杀人不可。所以言语没有办法完全表达人类的思想与情感。言语的本身,本来应该是没有保留的使人懂,可是人因为听了言语,反而不懂了,变成有是有非。 世间上有了一个道,于是各家都讲道,下面他骂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子有墨子的道,做强盗的也说有道,每一个都说有道,各有各的道,哪个是真道呢?他说:“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这两句话,特别注意。“恶乎”,就是“哪里”,“恶乎往”道到哪里?向哪里去找一个道,道也没有向别的地方去啊!“恶乎往而不存!”它本来就在这里啊!我们看庄子的文章,觉得文句很美,但很难理解,因为他的文字有他的逻辑,有他文字的美感。那么如何懂他这一句话呢?你读了《金刚经》:“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是名如来”就懂了。“道恶乎往而不存”,意思就是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永远在这里,故名如来。如果我们要懂《金刚经》说的这三句话,就拿庄子这一句话解释,也就懂了嘛!道恶乎往而不存呀,对吧! “言恶乎存而不可”,这个言语在哪里存在呢?刚才说了,佛在因明上说的,声是无常,言语讲过了就没有了,就空了。所以佛经上说如谷响。“恶乎存”,这话说过就过去了嘛。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何必一定要说你的话不对,我的才是真理呢!这个太笨了。但是呢,世界上的是非与真理,尤其对于这个道,哪个不好胜争个真假呢!庄子有两句话,道理说得是最清楚:“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被遮住了 道,本来是天下的公道,无所不在,到处都存在,无古今,无中外,无来去,无生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是既然这个道存在,我怎么不能悟道呢?因为“道隐于小成”之故。一般人智慧小,度量又小,心想那个道啊,一定打坐起来,头顶像电灯泡一样放光,或者身上会摇起来,再不然会跳起来,再不然有天眼通,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小玩意来了,大道反而隐了。道隐于小成,所以你永远不能了解大道。“言隐于荣华”,言语文字本来代表真理,结果呢?大家被言语文字的美遮住,言语文字背后的真理反而找不到了。《金刚经》上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大家都会背,懂了吗?不懂,让四句偈子蒙住了,被优美的言语文字蒙住了。所以说“言隐于荣华”。 犹如莲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禅友会长按识别北京哪家白癜风医院好北京那家医院治疗白癜风术比较好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vastboat.com/qgyl/17326.html |